小說葉子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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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的秋天

作者：陳華

一立夏，太陽就毒起來，烤得人皮膚火辣辣地疼。半個月沒下雨，菜葉子蔫了。葉秋提了一桶水，從五樓上慢慢地挪下來。小區中間那塊巴掌大的空地上，葉秋栽了一壟小蔥、一壟生菜、一壟菠菜、一壟夏白菜、一壟黃瓜、一壟豆角、還有幾棵茄子幾棵辣椒。葉秋拿起水瓢，清亮亮的水流進泥土。旁邊小八角亭里正打牌的老張邊抓牌邊說，葉秋哇，你侍弄地比我老婆侍弄孩子都細心呢。老張對面的老李一撇嘴，你那老婆，風風火火粗枝大葉的，能跟人家葉秋比？葉秋也不說話，淺淺地笑。一株一株慢頭四穩地澆。

三米長一根壟十五棵菜苗，一共栽了一百一十七棵。葉秋上來下去提了三桶水。澆完地，葉秋捶着酸軟的腰剛在菜地邊上的小木凳上坐下，褲兜里的電話就響了。葉秋沒理它，任由它響。電話一直響，很執着。葉秋順手拔掉了地邊的一棵水稗子草，捋捋頭髮站起身兒。

半個小時翻個身兒，一個小時一小解，一天三頓飯，一天一次大便。葉秋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兒子剛參加完高考那年，葉秋就打算動手了。兒子估分六百六十八分，一表進京應該沒問題，葉秋不用再瞻前顧後了，這麼多年該忍的不該忍的都忍了，該忍到頭了，葉秋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從第一次跟蹤看着他鑽進小寡婦玉芝家到現在，整整四年了。四年時間裏，葉秋有過一千次想殺死他的衝動。兒子上大學走後的那個周一晚上，葉秋準備動手了。平時怕鄰居來來往往的不方便。周一是大家最忙的時候不會有人來，葉秋覺得這是個最合適的日子。她給他做了麻辣鱈魚，葉秋做鱈魚的時候滿腦子放電影一樣變換着畫面，他在窗帘的縫隙里迫不及待地扒小寡婦玉芝的衣服、褲子。那德行像極了一隻發情的公狗。玉芝還伸手打了他一下，白嫩的小手輕輕地拍在他健壯的胸膛上，讓葉秋想起一個詞，打情罵俏。他摟她摟得可真緊啊，印象中他從來沒那麼對過自己。葉秋就那麼獃獃地看完了整場演出，葉秋從來不知道做那事還可以那麼繾綣旖旎。看着兩個人陶醉得要死的樣子，葉秋牙根兒都快咬碎了。做那事兒葉秋不行，每次她都想起第一次，想起來就止不住地渾身打擺子。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葉秋的腳彷彿被定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天擦黑兒，玉芝半個身子吊在他身上送他出門，在大門口她說，李哥，人家昨天看上了一雙達芙妮鞋，純白色、細帶兒細跟兒、尖頭兒。那鞋可真好看。玉芝長得好看，蓬亂的頭髮下一張白凈的臉，嘴唇小巧飽滿微微地翹着。天生的一副勾男人魂的德行。不像自己，天生的高原紅，還散着些小雀斑。他停住腳步又按着玉芝的頭親了一會兒說，回吧，明天我領你去買。他回頭時葉秋看清楚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心滿意足後的臉，紅光滿面。這樣的臉葉秋從沒見過。

那天葉秋終於明白了他為啥拿回來的工資不夠用，想着兒子腳上破了洞的球鞋和自己身上幾年沒換一次的衣服，葉秋的肺子都要炸了。夜裡，葉秋摸索着把他的口袋翻了個遍。葉秋永遠也忘不了第二天早上他瞪着血紅的眼珠子跟自己搶錢的樣子，有張十塊的都撕兩半兒了，兒子在他們的撕扯中磕到了門框上，腦門兒鼓起一個大青包，那是葉秋第一次想殺死他。

那次葉秋買了一把蒙古刺。蒙古刺是幾個穿着藏服的人賣給她的。葉秋知道，這是一把殺傷力很強的刀，捅進去，人的血會順着刀柄上的凹槽流出來，即使不拔刀，人流血也會流死。就在葉秋每天都琢磨着什麼時候下手的時候兒子拿着中考成績一臉驕傲地鑽進她的懷裡，全市第一。葉秋看着那張成績單看着兒子生龍活虎不知愁滋味的樣子默默地藏起了那把蒙古刺。

那年葉秋三十五歲，她搬到了兒子的房裡。葉秋經常聽見夜裡和黎明之間的開門關門聲。她知道那是他出去又回來，兒子上了重點高中，住校了。為了給兒子積攢學費葉秋開了一個煎餅果子小攤兒。葉秋想，不能讓兒子再穿破洞的球鞋了。他起初撇着嘴說，副廠長的老婆賣煎餅果子，想什麼呢你，把我伺候好了，你要什麼沒有啊。葉秋把他的話丟進身後的風裡，推起攤車就走。一個人漫漫無邊的夜裡，葉秋聽着風聲、雨聲、蟲鳴，或者萬籟俱寂什麼聲音也沒有的時候，幻想着老李已經變成一頭被催眠後任人宰割的牲口，自己拿着那把蒙古刺先把他那東西割下來，扔進垃圾桶。對，只能扔進垃圾箱，喂狗狗都不會吃。再切下他的嘴唇，挖掉他的眼睛，劃破他的肚皮，最後割破他的喉嚨……葉秋彷彿看到他骯髒的血流滿了他們的床，匯成血溪到地上。這樣想着，葉秋會有一絲快意，會枕着這絲快意睡去。每個黎明到來的時候葉秋都對自己說，等，一定等，不能毀了兒子，決不能。

蒙古刺在兒子高考前被來家串門的弟弟發現。弟弟說你留這個做什麼？正好我老丈人殺年豬給他用吧。葉秋在蒙古刺拿走那天開始失眠，眼珠子整夜整夜地雪亮。葉秋在無眠的夜裡都會出現那個天邊堆滿了彩霞的傍晚，葉秋揮動着鐮刀，金黃的麥子沉甸甸地倒下來，葉秋被掀翻在金黃的麥秸上，老李的臉襯着湛藍的天空，像個鬼魅。葉秋覺得自己被撕裂了，身下流了很多血，形狀像只紅里透着黑的烏鴉，攤在麥秸上。那天葉秋覺得自己死了，還沒來得及割倒的麥子像是一塊天然的墓碑，把她葬了。聽到信兒的三開像瘋了一樣地舉着糞叉子要插死老李，老李被五花大綁，村支書叼着煙斗滿地轉圈兒。

三開終於沒能得手，老支書用犀利的眼神兒制止了他。他喘着粗氣斜了一眼麥秸堆上的血就走了。

一個月後葉秋就嫁了，在這個貧瘠落後的小山村裡，破了身的姑娘還不如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值錢。這是老支書想出來的辦法，既保全了葉秋的名節也顧全了老李。

老李是城裡下來檢查工作的幹部，喝了酒從鄰村過來，看見了割麥的葉秋獸性大發。老李獸性大發的後果是被逼着娶了葉秋，老李那時候是廠辦技術員又是黨員，前途不可限量，面對哭得死去活來的葉秋，他決定娶她。清醒後的老李悔得差點兒把自己那家什割下來，葉秋一米五幾的個子，臉上兩坨天生的高原紅還布滿了雀斑。

葉秋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儘管事後他跪在自己面前言之鑿鑿地發誓要一輩子待自己好。婚後他連直視自己的勇氣都沒有，兩個人連交流也成了問題，他聽不懂自己的方言。葉秋也做下了毛病，就是不能行周公之禮，老李一挨邊兒她就渾身痙攣。努力了一陣子後，老李也崩潰了，咕咚一聲兒往邊兒上一躺，扇着自己的耳光吼：報應，報應啊！

三天後葉秋覺得那把蒙古剃彷彿插進了自己的腦袋，疼得像裂開一樣。葉秋是在看電視劇《三國演義》的時候決定去買毒鼠強的，看着武大七竅流血痛苦地死去的時候葉秋忽然覺得有一絲快意湧上心頭。盯着粉紅的藥麵兒葉秋問，這東西好使么？不會是假的？賣耗子葯的大爺聽了這話皺了眉毛。葉秋又說，要是假的我回來找你你可吃不了兜着走。賣毒鼠強的大爺把葉秋拉到沒人的地方又掏出來一包說，假的到不是，摻了些別的，怕藥性太強傷了人。這個沒摻，但是貴，千萬別誤食，誤食會出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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