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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下):面向風雨的歌者(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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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屈原是一本大書,可以讓我們代代翻閱而不能盡其意;或者如胡適所說,是一個大「箭垛」,讓我們人人都可以在他那裡射中心中所想;或者,如我曾經比喻的,是一個大大的「滾雪球」,當他在時光的坡道上滾過一代又一代時,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可以在上面附着上自己的東西:既是對屈原的新發現,也是價值的增值。是的,物理存在的屈原在紀元前278年即已死去,但精神的屈原卻永在生長,且日益枝繁葉茂,碩果累累,庇蔭着吾國吾民的精神家園,滋養着我們的精神力量。

比經學家把《詩經》學術化意義化,從而使其失去了生動鮮活更嚴重的是,學者們對屈原的所作所為。首先是對屈原作品的種種猜疑,學者們用他們各自不同的判斷標準,對哪篇作品是或不是屈原所作下了種種結論。現有屈原的所有作品,包括《離騷》是否為屈原所作都曾被懷疑過。我承認他們工作的嚴肅性與重要性,容不得我這個沒學問的人說三道四,但我不耐煩他們的爭論,遠避而去,總還是我的自由,套用一句古人的話:「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當然,現在的學者早不是「寒蟲」,在鼓勵學術的政策下,他們都暖洋洋的。

更令人氣悶的是,學者們還挑起了一場「歷史上有無屈原」的爭論,弄得東瀛日本國的學者們也來湊熱鬧,直讓我懷疑他們的用心。以我這個頭腦簡單的人的想法,「屈原」本就是一個符號。它代表着一個人,不錯,但卻是一個早就死去的人—據說還是投江而死的人,也就是說,作為一個「物理事實」,他早已消失。「他」早已變成了「它」。而我們今天講的這一個「屈原」,乃是一個「人文事實」。不管歷史上—實際上也就是在楚懷王楚頃襄王時代—這個人物是誰,或根本不存在這個人,但至少從漢代賈誼、劉安開始,這「屈原」兩個字就已作為一個「人文」符號而存在,並在不久得到了大史學家司馬遷的認可,並為之作傳。在賈誼、劉安和司馬遷那裡,「屈原」代表的是一種命運,一種精神,一種品性,這些東西讓他們起了共鳴。而這些東西是抽象的,他們感興趣的就是這些「抽象」出來的東西,而不是那個已經消亡的肉體。自那時起,我們民族的記憶中就有了「這個人」,並且「這個人」還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里施加了他的影響,也就是說,隨着歷史的發展,「這個人」的文化內涵越來越豐富,他的「抽象」意義越來越豐富,而成了一個無可否認的「人文事實」。這個事實是否定不了的,而那一個所謂「物理事實」—即那個血肉之軀,是張三還是李四,甚至是否存在,則無須否認也無須堅持。因為無論如何,「屈原」這個符號,在當時是指「這一個」還是指「那一個」,甚或如論者所說,不存在,都無關緊要,因為「它」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它對我們的意義,不是來自於那麼一個物理性存在的「個體」,那麼一個由血型、指紋、DNA、身份證、戶口本、職工登記表等生物或社會體系認定的具體的「那一個」,恰恰相反,對我們有意義的,是這麼一個「人文事實」,這個事實是由其文化內涵決定的,比如忠貞、堅定、愛國愛民、冤屈等等,都是一些抽象概念。而這種「文化內涵」是由文化史派生的,在文化發展過程中不斷堆壘,附着而成的,比如「愛國」、「改革」就是很後來才附着上去的。說白了,從本質上講,它無關乎「事實」,而與「價值」有關。我把屈原稱之為「滾雪球式人物」,意思是說,「屈原」這兩個字上所包含的意義、價值、精神等等,是在文化史上不斷附着上去的,正如一個雪球,我們若層層剝開它去尋找所謂的事實,則最終仍不過是雪塊而已—所謂的「真正的事實真相」不存在。極言之,文化史上眾多人物與文化現象何嘗不都是一個一直滾動,滾到今天,滾到我們面前的雪球?當他們從我們這兒滾過時,若我們能在上面附着上什麼東西,就功德圓滿了,何苦要拿着「學問的鑿子」,硬鑿下去,要找出所謂最後的「真相」?待到最後,一切剝落,「真相」會令我們失望:原來什麼也沒有。而且我們還糟蹋了歷代的文化成果,把它弄成一堆碎渣。這難道是「學問」?這是作孽。

屈原的代表作《離騷》,若從其具體政治主張上講,實際上並不見得有多高明。這話定會讓很多人惱火,但我懇求他們讓我誠實地說出我誠實的看法。《離騷》的訴說有三個對象:對君,對自己,對小人。簡單地說,對君是忠,屈原標誌着對士之朝秦暮楚式自由的否定,對士之「棄天下如棄敝屣」的自由的否定,也標誌着另一種觀念的建立:「忠」。這與荀子是一致的,荀子比較起孔孟,特彆強調這個「忠」。在孔孟那裡,「忠」的對象是普泛的,甚至更多的是指向一般的人際關係,曾子的「為朋友謀而不忠乎?」還有孔子的「忠恕」並稱,都是例證。而孟子,就其個性而言,那種對君主的「忠」,他是撇嘴表示不屑的。但荀子特彆強調的就是對君主的「忠」。荀子比屈原稍晚,而且就呆在楚國,這是有消息可尋的。

忠而見疑,便是怨。這怨之來處,即是「忠」。由忠而見疑而產生的「怨」,是很近於「妾婦之道」的,是頗為自卑而沒出息的。更糟糕的是,《離騷》還把自己的被委屈、被疏遠、被流放歸罪於小人對自己光彩的遮蔽,對自己清白的污染。這小人很像是第三者,插足在自己與君王之間,導致自己的被棄。不可否認的是,中國文化傳統中,失意官僚普遍存在的棄婦心態,就是從屈原開始的。

對外在權威的皈依和依恃,導致先秦士人自由精神的沒落。屈原的選擇標誌着路已只剩下一條:在絕對君權下放棄自己的主體選擇,除了獲得一個特定的君主的認可之外,不能有更多的自由空間。這幾乎是一條絕路。賈誼、晁錯式的悲劇已早在屈原那裡發生,難怪賈誼獨獨心有戚戚於屈原。

好在《離騷》中還有對自我的充分肯定與讚揚,這在很大程度上洗刷了「忠君」帶來的污垢,而保持住了自己的皓皓之白。這可能是因為先秦士人主體精神的強大基礎尚未坍塌,屈原尚有精神的支撐。令人稍感吃驚的是,正是在屈原這樣一位向君權輸誠的人那裡,這種桀驁不馴的個性精神表現得尤其強烈和突出,除了孟子外,大約還沒有人能和屈原相比:他那麼強調自己、堅持自己、讚美自己(有不少人就據此認為《離騷》非屈原所作—他們的根據是:一個人怎能這樣誇獎自己),而且一再表明,為了堅持自己,他可以九死不悔,體解不懲。正是這種矛盾現象,使得屈原幾乎在所有時代都會得到人的肯定,又得到另一部分人的否定。我想提醒的是,在我們大力宣揚屈原忠君愛國愛民的同時,一定不要忘了他張揚個性的一面。這後一點,也許是屈原最可貴的東西。誰能像他那樣讓自己的個性直面世界的輾壓而決不屈服?誰能像他那樣以自己個性的螳螂去擋世界的戰車?誰能像他那麼悲慘,誰能像他那麼壯烈?誰能像他那樣成為真正的戰士?

在中國古代,優美的抒情作品實在太多了,但像《離騷》這樣的華麗的交響則太少。單從篇幅上講,它就是空前絕後的,全篇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九十餘字,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長的一篇,幾千年來沒有人能打破這個紀錄。而其結構的繁複,主題的豐富,情感的深厚,更是令人嘆為觀止。作為抒情詩,而能展開如此宏大的篇章,不能不令人嘆服屈原本人思想和個性精神的深度和廣度。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他形式上的特點,正是由於他自設情節,使得一首抒情詩才能像敘事詩那樣逐層打開,而逐層深入,深入到精神的深處,遊歷到精神之原的開闊地帶。抒情詩而有了「情節」,也就必然是象徵的隱喻的,所以,象徵和隱喻也是《離騷》的主要藝術手法,比起《詩經》的比興,屈原「香草美人」的系統性設喻,與上天入地,求女占卜等等自設情節的使用,是一次巨大歷史飛躍。

不管怎麼說,屈原仍然是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詩人。我們可能聽這類表述太多了,但我是認真地說這話的。「第一位」,蓋因他之前尚無稱得上偉大的詩人,甚至連「詩人」也不易覓得。《詩經》中可考的作者也有多位,有幾位還頗有幾首詩保存在這被稱之為「經」的集子中,但我總覺得,《詩經》之偉大,乃是整體之偉大,如拆散開來,就每一首詩而言,可以說它們精緻、藝術、有個性,但決說不上「偉大」。「偉大的詩人」,須有絕大的人格精神,可以滋溉後人;須有絕大的藝術創造,可以標新立異,自成格式,既垂範後人,又難以為繼。應該說,在這兩點上,屈原都是當之無愧的,就前一點而言,屈原已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徵,雖然對他的精神價值,根據不同時代的價值需要,代代有不同的闡釋,比如有時我們闡釋為「忠君」,有時我們闡釋為「忠民」,有時我們又闡釋為「愛國」,總之,他已是我們在不同歷史時期精神力量的來源之一,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人格精神的誘導之一。

就後一點而言,「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他在後半生人生絕境中的數量不多的藝術創造,已勝過楚國王族—也是他的祖先—幾百年創下的世俗政權的勛業。他寄托在他詩歌創造中的志向與人格,「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這是劉安和司馬遷的共同評價。我們知道,司馬遷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是一言九鼎的。而屈原的藝術創新,「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超經越義,自鑄偉辭,「衣被詞人,非一代也」—這又是中國歷史上最傑出的文論家劉勰對他的評價。一個史界的司馬遷,一個文論界的劉勰,兩個在各自領域中的頂尖人物,對他的精神與藝術,人格與風格,做這樣至高無上的推崇,屈原之影響人心,之折服人心,於斯可見。

其實,屈原作品的數量並不多。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列出的數目為二十五篇,劉向的已散佚的《楚辭》及王逸的《楚辭章句》中列出了這二十五篇的篇名,它們是:《離騷》一,《九歌》十一,《天問》一,《九章》九,《遠遊》《卜居》《漁父》各一。一篇被梁啟超稱為「全部楚辭中最酣恣最深刻之作」的《招魂》,不在此列,我頗為遺憾,近世有不少學者力主此作仍為屈原的作品,我雖拙於考據,但從情感上說,我很希望這篇作品的著作權歸於屈原。多年以前,我「支邊」去青海,一呆十七年之久,常起故鄉之思(我本楚人)。每吟那「內崇楚國之美,外陳四方之惡」的《招魂》,尤其是那結尾三句,即不任感慨之至: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我們知道這「哀江南」,後來被那羈留北方的江南人庾信敷衍成一賦《哀江南賦》,其賦其序,都是文學史上的名篇。

除此之外,即便在二十五篇之列的《遠遊》《卜居》《漁父》,也有不少人否認為屈原作品。作為學術研究,他們說什麼自有他們的根據,但要讓我來做這樣的判斷,我則沒有心情—我不大喜歡他們的「根據」,因為那「根據」本身不算穩固,我還是依我的「心情」,這三篇,仍為屈原作品。你看這樣的句子,多麼好: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遠遊》)

這是何等杳不可及,一往不復的寂寞?一個人好像突墜一個深黑無底的宇宙黑洞,捫天叩地,寂無迴音。近千年後,幽州台上的陳子昂,還在唱這樣的調子。再看這樣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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