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這時已不看他,她要把該說的話今天晚上都說了:「我知道,自己賤。你心裏從來就看不起我。可我跟着你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沒有誰安排我要從你身上套出什麼東西。」
高翰文忍不住接言了,淡淡地說道:「我身上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套。什麼楊公公也好,呂公公也好,加上今天晚上來的陳公公,他們把我高翰文也看得太高了。」
「你本就不高!」芸娘突然有些激動起來,「這幾個公公,還有朝廷,從來也就沒有誰把你看得很高。」
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芸娘仍然定定地坐在床邊:「讓我跟着你,不是因為你有多要緊,而是為了看住我。沈一石讓我跟了楊公公四年,是為了保住他的家財,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現在這些公公讓我跟着你,那是因為沈一石死了,楊公公瘋了,萬一皇上再要追究江南織造局的事必須留下我這個活口。」
高翰文輕蔑地笑了:「讓你跟着我進北京的時候,楊金水瘋了嗎?真像那個呂公公說的,他的這個乾兒子好起來比誰都好?」
「呂公公說得也不全錯。」芸娘答道,「楊公公壞的時候是比誰都壞,可也有待人好的時候。」
高翰文:「一個日霍斗金的太監,他會對誰好?」
芸娘:「太監也是人。就因為他欠了太多的債,是債都要還。」
高翰文:「欠誰的債,我高翰文可與他們沒有一文的債務。」
芸娘:「我已經說了,一切都與你無關。楊公公是在還沈一石的債,沈一石是在還我的債。」
高翰文實在也是憋忍的太久了,那晚呂芳來,今夜陳洪來,陳洪一走芸娘便來跟自己說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塊什麼樣的石頭:「照你這樣說,楊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萬兩銀子將你買來的。我高翰文區區一個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兩個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輩子官俸祿加起來也沒有你二十萬兩銀子的身價。二十萬兩銀子買的一個人竟白白地送來伺候我,我實在聽不懂你的話。陳公公剛才跟你說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到杭州去的時候我是朝廷的官,與嚴世蕃並無關聯。在杭州做那些事我還是朝廷的官,與任何人都無關聯。朝廷要給我安什麼罪名,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費心從我這裏能套出什麼。」
「我套你什麼了?」芸娘從床邊站起了,「從杭州送你到這裏,在這裏又有二十幾日了,除了給你做飯洗衣,我問過你一句話嗎?」
高翰文:「要是幾句話就能套住我,你們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高翰文原以為此心匪石不可轉也,沒想到只因為酷好音律,被你們抓住了致命處。當初一曲《廣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鄉的小調,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轉出了淚花,又慢慢坐回床邊:「當初叫我彈《廣陵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用意。後來有些察覺,可你自己卻渾然不省。你應該記得,在琴房裡我幾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絲冷笑:「你本秦淮名妓,這點戲還是做得出來的。譬若今晚,陳公公要來了,你又唱起了我蘇南的歌子,你是蘇南人嗎?」
芸娘這時被他一層層地咄咄逼問,心已經涼了:「你剛才已經說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幾曲應天本地的小調這也奇怪嗎?」
「不奇怪。」高翰文這時已經把自己那一腔化為流水的抱負所經歷的挫跌全算在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後撐着的原就是負氣,雖然不至於使酒罵座,也不再客氣,「他們挑了你,自然是你有這諸般本事。現在這些本事已經不管用了,還想幹什麼,儘管使出來。你現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嗎?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這把椅子上陪着你,動一動就算你們贏了!」
芸娘的臉比此時的月還白。她倏地站了起來,吞進了憋在口腔里的淚水:「放心,我這就會回到廚房裡去。最後幾句話,願不願聽我也要說。沈一石自稱懂得《廣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稱最懂《廣陵散》。在我看來,你們也和當時那三千太學生一樣,沒有一個人懂《廣陵散》。嵇康從來沒有想過出來做官,更沒想過貪圖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與神遊,這才有了《廣陵散》。你們沒有稽康的胸懷。」說著徑直向門口走去。
不啻當頭棒喝,高翰文被她這幾句話震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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