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辣的太陽累了,懶洋洋地向天邊倚去。空氣很乾,飄着一股子焦糊的味道。樹枝光禿禿地擎着,如乾屍的手臂。土地被秋風撕開了一條條口子。小河裡只剩下大小形狀不同的石頭,像骷髏的肋骨般地支棱着。
我爹根雕樣的臉上生了鐵鏽,暴皮的嘴唇半張着,隱約露出兩顆齙牙來。他甩着大腳板過小河,穿曬穀場,朝家裡走來。腳上是娘做的千層底,大拇腳趾小蝌蚪一樣探出了頭。疾步生風時碰到了團蒿,葉子嘩啦啦掉下來,被我爹的腳踏上去,碾碎了。他的肩上搭着一雙女士的拉帶皮鞋,圓頭,鮮紅。皮鞋把小路染紅了、把腳下的枯葉染紅了、把天邊的雲彩也染紅了。這鮮艷的顏色掛在我爹被汗水浸濕的肩膀上,與他小褂上層層疊疊花花綠綠的補丁交相輝映着。
村裡的習俗,啥時候延續下來的無從考證。當爹的給出嫁的閨女買紅皮鞋,寓意出嫁的女兒從此走上鴻運。
村口有幾個青壯年漢子扛着鐵杴耷拉着腦袋走過來,我爹瞪着魚一樣的眼睛頓住腳步:沒見水?走在前面的鐵柱子啪的一聲扔掉肩上的杴說:他奶奶的,見水?龍王都他娘的被太陽烤死了,不行風不下雨,哪來的水?我爹黑着臉加入了他們,塵土飛上了枝頭。明天不行去南甸子,那裡凹,說不定有水。草,南甸子都快挖成篩子眼了!老曹叔扯下脖子上黑乎乎的手巾盯着爹的脖子看了半天:給誰買的?二朵?爹將眼光扔向別處:嗯。老曹叔眉毛擰成了疙瘩,挖了一鍋煙遞到爹手上,嘆口氣:可惜了!王四大爺吐口煙圈:有合適的人家了?爹點頭。上水村老王家。王四大爺把臉扭向天邊的那一抹絳紫:可惜了那丫頭啊!從上學那天就沒考過第二!投錯胎了,投錯胎了!王四大爺搖搖頭:念初中呢吧?才多大啊?
不小了,過了年就虛十六了。
畢業了?
沒?
日子都沒得過了,畢不畢業能咋?能讓老天爺下雨?
哎—
哎—
上水村是個好地方啊,不缺水。但是老王家那犢子早年打架蹲過大牢啊。我爹再不言語。他的黑臉在晚霞中變成醬紫的顏色。老天爺着了火,大半年了,連片雲彩也捨不得給小村丟下。依山河乾涸了,連田裡尺把高的麥子都干透了,還沒來得及抽穗呢。
好信兒的孩子生了蹼的腳丫子飛起來,一會兒工夫,爹又買了紅皮鞋的消息就飛進了我家。我媽手裡的水瓢「咣」得一聲掉到地上,半瓢金黃的小米灑出來。她揪住建國:你說啥?誰家買了紅皮鞋?建國咧着嘴掙開我媽的手:你家。我看見了,就在多多爸脖子上掛着呢。
正寫作業的二朵把頭從書本里抬出來愣了。接着就捂着耳朵尖叫起來:不是給我買的,不是——,三朵倚着門框上有點幸災樂禍:不是你還有誰呢?大朵嫁了,我還沒長大呢。你閉嘴!一隻爛邊鞋飛向三朵,三朵頭一歪,鞋底打在門框上,鞋面自己飛了出去。
那一年,大朵剛出嫁,二朵十六歲,三朵十四歲,我十歲,剛上二年級。娘生娃,一金二銀三銅四鐵,何況娘一口氣生下來的,都是丫頭。我娘把我生下來後怯怯地問悶頭抽煙的爹:又是個丫頭,叫啥?爹粗大的手指狠狠地掐滅了剛抽了一半的煙:叫啥?叫多餘!瞎了我那頭牤子牛啊!操你娘的,破鹽鹼地,種啥都是母的。你不是說這個和三朵不一樣?是不一樣啊,三朵那時候鼓包,這個滿肚子躥啊。娘含淚將柔軟的嘴唇印在我的額頭上:哎,你可真是個小多餘啊,就叫多多吧。當時計劃生育工作抓的正緊,因為生我娘東躲西藏好幾個月,等計生委把我娘逮住時,我已經七個多月了,我家唯一的那頭牤子也被當做超生的罰款牽走了。你瞧,這就是我的命運,上面三個姐姐,都是「朵」,花朵的「朵」。到我這裏就成了「多」了。
小村的夜是野地里乾的撕心裂肺的蛙鳴喚來的,紅皮鞋在昏暗的燈光里發出刺眼的光芒,二朵扒在她用淚水浸濕了的作業本上,工整娟秀的字跡變成了模糊的蝌蚪,在二朵的淚水中遊走着。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眨也不眨,淚珠慢慢湧出來掛在睫毛上,越蓄越多,睫毛終於不堪重負,就成串地滾下來。我趴在二朵對面,看見二朵清澈的瞳孔里有大朵,還有站在大朵身邊禿頂的新郎,他看上去比扒在河沿上的癩蛤蟆都讓人噁心。二朵看也不看爹丟給她的紅皮鞋,她就那麼靜靜地扒着,作業本被她的淚水濕透了,也揉皺了。二朵也不管,要是以往誰不小心碰了她的書本那可是要命的事呢。娘端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糊糊:吃飯吧,二朵,吃飯吧。二朵甩開了娘的手。爹終於失去了耐心,大巴掌震得粗瓷碗跳起來:不吃拉倒,省下一頓是一頓,這年頭,滿眼都是餓死鬼,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奶奶的拐棍戳着地面:快讓我這老棺材瓤子死吧,省口飯讓我的孫女吃吧。爹惡着聲音:你閉嘴吧!就是現在死了我也沒錢發送你!
二朵沒吃那頓飯,儘管我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吃飯,二朵也沒再去上學,爹收走了她的書包。隔天大朵回來了,幾個月不見,大朵的目光有些獃滯,肚子大得像個鼓。爹眼角瞄一眼大朵:回來了?嗯。回來了,回來就好,去勸勸你妹。不懂事。大朵低聲應着:嗯。大朵的紅皮鞋是前年爹背回來的,起初看見漂亮的紅皮鞋,我們姐四個眼睛都直了,老天爺,還有這麼好看的鞋?大朵在我們艷羨的目光里接過了鞋,那時候她在鄉里讀初三,方圓幾百里都知道,老花家有四個比花朵還鮮艷的閨女,個個在班級都是尖子,從來沒拿過第二名。即便是學校減免了我們姐四個的所有費用,我們的學還是上得很牽強。那天三朵在院子里絞着手指說,明天大朵背着我上學,我的鞋紮腳,大朵那雙鞋底比鐵都硬,我摸了,踩在釘子上都沒事兒。那天爹特別的和氣,把我們趕出屋子和大朵說了很久的話,得到了紅皮鞋的大朵哭了一夜,第二天就燒掉了書包。半月後,男人進了家門。大朵穿上了紅皮鞋嫁了人,我家又擁有了一頭耕牛,爹撫着那頭牛一會哭一會笑在牛欄里呆了半宿。他說,這是頭好牛,喂上兩年,比咱家牤子還壯,一會兒又抱着牛頭哭,大朵,我的大閨女啊。
大朵走的時候眼睛又紅又腫,爹攆到大門口:閨女,以後常回來。大朵沒說話,一甩辮子走了,頭也沒回。
南甸子出水了,整個村子都沸騰了,水不多,是個泉眼,老孫爺爺捻着鬍子看了又看,笑得鬍子亂抖:明天接着挖,咱村喝水飲牛不成問題了,一片歡呼聲把樹枝上的麻雀都嚇跑了。男人敲着鐵皮桶叫:有水了有水了!女人敲着飯盆叫:有水了有水了!奶奶的棍子狠狠地敲着面前的地面:有水了有水了!老天爺喲,有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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