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涼月滿天（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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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涼月突然覺得身體變輕，輕得像鳥兒飛過時遺落的一片羽毛，不受地球半點吸引，隨微風飄上天空。涼月真想睡去，雲做錦被、風姑娘把扇······夢裡，涼月兒聽鳥鳴，聞花香，愜意安然。

這是幻覺。

現實中的涼月像只陀螺。家裡家外、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彷彿這地球離開她就不轉了。

一個四十二歲的單身女人，拖着個半大不小的女兒，經營着一家規模不大的私立幼兒園。幾十個孩子請了兩個老師，幼兒園裡全體師生鹽咸了醋酸了課程吃飯學習睡覺、孩子們磕了碰了哭了笑了。芝麻綠豆大的事情也得管，日子忙碌得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車輪子，轉得天昏地暗。

涼月兒從小就懂事勤快，十三歲就會洗衣做飯擦地收拾屋子，手一份子嘴一份子幹什麼像什麼。嫁人後從單位出來，自己辦了幼兒園，雖然收入不算太高，平平淡淡地生活也夠了。老公是個普通工人，工作普通人長得普通卻揣着一顆不能安分守己的心，趁着涼月在幼兒園忙碌，喝酒打牌唱歌跳舞樣樣精通，十年前在外面又扯起了彩旗。心氣頗高的涼月兒一怒之下把那傢伙掃地出門了。除了女兒，涼月什麼也沒要，硬是一個人擔起了一個家。

忙得天昏地暗的涼月捶着酸痛的腰哀嘆：什麼時候，我也像秋燕一樣，像個女人樣地活着，過幾天舒舒服服的日子。秋燕和涼月同年，倆人穿開襠褲就在一起，好的跟一個人似的。早年涼月媽就說：這倆丫頭片子感情這麼要好，將來找個一家倆兒子的做妯娌算了。玩着鬧着，眨眼的功夫倆丫頭就長大了。一家倆兒子的話題說過就算了，女大當嫁，風流雲散，各自配各自的姻緣。秋燕不愛讀書沒什麼文化，從小就是個不過日子的主，手裡有一毛，絕不花五分。一定要花到曬兜底。結婚那年她媽就犯愁：這丫頭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花錢，基本什麼也不會，嫁出去別被送回來就好。

婚禮上，秋燕爹像丟掉個包袱般地拉住親家公的手說：恭喜，娶了個會花錢的媳婦。人家卻公爹喜笑顏開地說：切，板不倒兒，尖尖腚兒，啥樣人兒啥樣命，會花錢兒就有錢兒花。

秋燕的老公姓穆叫穆光友，平時見了人不愛說話，一咧嘴一齜牙就完事。涼月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木瓜。開始秋燕兒還不樂意：俺老公哪木了？後來她自己也習慣了，一開口就俺家木瓜啊·····

十幾年過去人家兒子都齊肩高了，花錢的毛病仍舊增無減。木瓜說了，俺媳婦，俺養得起。這話不是吹牛，木瓜什麼也不會做就會掙錢。從糧食到煤炭再到木材什麼都倒騰。秋燕呢，穿的帶的吃的喝的永遠站在涼月的前面。

會花錢就有錢花。會幹活就有活干。你享福、你受累、都是你的命。這是涼月她六十八歲的老爹常說的話。早些年這樣的話涼月不愛聽，常在老爹看不到的地方翻眼皮。這幾年涼月漸漸品出了這些話的哲理性。老人的話，都是歲月沉澱出的哲理啊。

人就怕比。這一比，自己的命彷彿就賤了。同樣來人世走一遭，人家咋就能無憂無慮地享福？自己彷彿就是為了這無休止的辛勞而來。這不是命是什麼。

二、

秋燕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涼月正在班級里。六歲的俊俊走路不小心摔倒腦袋磕桌子角上了。俊俊媽雙手叉腰堵着大班教室的門口訓斥大班的劉老師：你說你做老師的幹嘛去了？我好好個孩子交到你的手上，現在摔成這樣！你必需負全部責任！劉老師低着頭站在那裡像**時期挨批的臭老九，一點脾氣也不敢有。涼月走過去看了看孩子，腦門上有個小包，不大。有點發紅，皮都沒破。

涼月按掉了電話展顏一笑說：俊俊媽媽，對不起，是老師沒照顧好，有了這次教訓，以後一定加倍小心照顧孩子。俊俊媽媽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涼月，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下次，還要下次？你知不知道，我們俊俊可是老張家唯一的獨苗苗，從小到大，打個噴嚏全家都哆嗦！前陣子俊俊讓蚊子咬了就點滴三天。他爺爺心疼得飯不吃覺也不睡，這次摔得這麼嚴重！可憐的的俊俊啊，可憐的公公啊！俊俊媽說著話就拍打着門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起來。涼月覺得有團什麼東西堵住了胸口，憋得慌。咽口唾沫定定心神，抬頭再換上笑臉：別難過了，真是對不起，我們工作疏忽了。你看，需要我們幼兒園些什麼呢？俊俊媽翻翻針鼻兒大的眼睛說，先去醫院，做腦ＣＴ，看看腦子摔壞了沒有，再去拍片子，看看骨頭摔壞了沒有，我們俊俊摔了肯定是受了驚嚇，總要付一些精神賠償金吧。

涼月轉身告訴劉老師：去工作吧小劉，什麼事情也沒有。劉老師抬起頭眼睛一眨，在眼窩子里憋了很久的淚水灑落下來，月姐姐，我——涼月笑着拍拍劉老師的肩膀，這裏有我，你去忙吧。俊俊媽拉着俊俊走到門口，園長，我們現在先去醫院？涼月拿出晨檢記錄本邊作記錄邊說，我沒時間。這樣吧，你帶俊俊去檢查，如果醫生證明因為腦袋上的包造成的所有問題我會負全部責任的。

俊俊媽媽的臉一下子耷拉下來，那如果沒事呢？涼月又笑，如果沒事，我已經為我們工作中的疏忽誠懇致歉，劉老師也給俊俊買了好吃的道了謙。所以，我們什麼責任也沒有。俊俊媽媽一下子蹦起來，那我們俊俊白挨摔啦？還有沒有王法啦？涼月笑了笑順手帶上了門，把俊俊和俊俊媽媽關在了門外。涼月的氣還沒喘順當呢電話又響了，號碼顯示來電者的名字：至尊無上。是女兒的班主任老師，涼月的腿有點軟。什麼也不怕，就怕接老師的電話，這閨女又惹了什麼禍？這是讓涼月最頭疼的問題。從懷孕那天就照着書本吃東西做胎教，人說懷孕期間多讀書孩子會愛學習。十月懷胎，涼月除了吃就是肚皮上放一台小錄放機，悠揚的胎教音樂整整放了近三百天，音樂聲中涼月苦讀四大名著唐詩宋詞名人傳記，天天祈禱憧憬生一個將來可以光宗耀祖相貌出眾的孩子。

理想和現實的距離永遠都那麼遙遠，女兒相貌平平從小到大都對書本和音樂沒什麼興趣。這些年一開家長會涼月就急得揪頭髮。現在的老師都像太陽花。太陽，自然是達官顯貴。涼月親耳聽見上學期期末考試老師對着倒數的那個孩子爸爸說，這孩子別看有點調皮不愛學習，但是聰明伶俐着呢。一時的成績說明不了什麼，我看這個孩子將來可不是池中之物。那孩子的爸爸，是市檢察院的一個中層領導。

像涼月兒這樣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人，實在發生不出什麼光來。沒有光，向陽花去哪裡尋找你的方向？

老師說：你的女兒連續三次作業不合格，還涉及早戀，你來一趟學校吧。聽了這話涼月忽然覺得筋疲力盡，諾諾地回了一聲：好吧。那邊老師立馬吼起來，你說什麼，你可一定要來呀，這孩子這樣下去就完了。自己毀了不說，把我們班級的總分都給拉下去了。涼月用了很大的力氣說，老師，我沒說不去，我說好的。

老師的電話剛掛，秋燕電話又進來：你忙什麼呢月，中午有時間沒出來吃飯。涼月兒說，沒有。中午去學校開個批鬥會。晚上吧，晚上我們喝點。秋燕極不情願地說：好吧。

正午的太陽很毒，烤得涼月彷彿連呼吸都要停止了。操場很大，涼月的鞋跟很高，走到一半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掙扎半天站起來，腳踝處疼痛難忍，腳扭了。涼月吸口涼氣，咬着牙罵了一句：操他媽的！涼月平時沒有罵人的習慣，今天可能是疼的，張口很順嘴地就罵了，罵完了長出一口氣。彷彿把憋在胸口處的悶氣噴了出去，心裏一下子透亮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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