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繁體小說網ftxs.net),接着再看更方便。
1
那時候我二十歲,整個兒人籠罩在失敗主義的情緒里。考取這所大學,本來是我長期以來的夙願。說得具體點,中學六年就指着這個念想活着了。可是錄取的時候,校方招生辦的人通知我,因為分數不夠,我無法進入第一志願天文系。不僅第一志願,就連第二志願電子系也不能接收我。而我的第三志願填的是如火如荼的經濟管理學院,這在他們看來純粹就是瞎鬧。本着互相湊合的原則,他們問我願不願意被調劑到哲學系。我倒不是看不起這個冷門中的冷門,只是認為一個理科生去學文史哲,「湊合」的意圖太明顯了點兒。他們安慰我說:「哲學系也有邏輯學專業,邏輯學是需要理科思維的。」家裡人也威脅我:「如果沒有大學要你,就把你送到湖北黃岡的封閉學校復讀。」
想想自己實在沒有信心再受一年苦,我就含冤答應了,從此成為一個校園裡的思想者。而在大多數學生看來,哲學系是培養神經病的地方。
平心而論,哲學系的老師對我還不錯。班主任是一個瘦臉、長發、長得很像台灣歌手林志炫的年輕人,他知道我本來想學天文,就鼓勵我說:「仰望星空是一種美好的意境,你會發現,人文學科才是真正的仰望星空。」言下之意,這個世界上原來有兩個星空,一個是航天飛機和望遠鏡夠得到的星空,另一個則是這些東西夠不到的星空。這個肉麻的說法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只不過我觀察了一下哲學系的研究生,發現以下三種人的比例非常高——中年婦女、殘疾人、和尚(宗教學院的)。這些人分別由老公、政府和寺廟掏錢送來修行,而出資者對於他們多半是一種「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於是,我仰望第二個星空的興趣立刻化為烏有。
夥同五個男生、十五個女生學了一年多「白馬非馬」和「阿基利斯追不上烏龜」之後,我開始了大規模的逃課。剛開始逃的也就是政治課和大學語文課,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連班主任的課也逃。大二第一學期上下來,發現自己只上過兩堂英語課,還是因為授課的外院女研究生長得很漂亮。她帶着一隻亮閃閃的銀鐲子。
後來在校園裡看見她傍着一個一米六齣頭的中東老大爺,出於民族氣節,我就連她的課也不上了。
在正常人的理解中,逃課一定是出於無聊。我則恰恰相反,簡直是為了追求無聊才逃的。當別人都背着書包去教室,我也從被窩裡爬起來,懶懶散散地在學校里閑逛。我走過著名的未名湖,走過粗壯的博雅塔,看着塔的影像硬邦邦地插入湖水之中,便不時會燥熱難當。湖邊的樹林里,還有一個蔡元培先生像。在那附近,經常能看到禿頂、帶着酒瓶底眼鏡的學術青年對慕名而來的外校姑娘大談「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談得口沫橫飛的。他們考了三年五年,終於考上了研究生,好像就是為了來干這個事兒的。可是連這種景象也讓我莫名其妙地燥熱。我覺得自己都快變成弗洛伊德病例的中國翻版了,也暗自祈禱:千萬別有異性給我機會,否則我一定會榮升為一名強姦犯的。
當然,更有可能的還是變成一個手淫愛好者。在學校里,總能看見這樣一類男生:吃得比誰都多,卻一年到頭面黃肌瘦的。他們把「腎虛」兩個字寫在了臉上。為了避免這個前景,我開始從事消耗劇烈的體育運動,每天下午都去籃球場打球。我常和一個瘦高的河南人搭夥兒,那傢伙也是一個瘋狂的逃課生。我們便從下午兩點開始,累垮了一撥兒又一撥兒對手,最後往往還為對方不傳球而內訌一場。他用北京話罵我「瞧你丫那操性」,我則用河南話回敬他「咦——媽那逼!」而在雨天,我也要穿上防水面料的帽衫,到田徑場去跑個五千米,跑到自己面目猙獰才作罷。誰說我是一個懶惰的人?如果個頭兒達到一米九八,我一定會考上北京體育大學,還有可能被挑進中國男籃呢。
漫長的逃課的一天,總是在圖書館的地下放映室里宣告結束。那兒每晚都會放上兩部經典老片,願意多掏幾塊錢,還能單獨守着一部電視機點播。後來我對影像的愛好,就是在那個時期培養起來的——只不過當時興趣並不大,只是因為不想回宿舍去。有幾次電影沒放完,我已經睡着了,直到閉館才被校工叫醒,轟出去。雖然忘了電影是什麼內容,但在午夜走出大樓,心中還是充滿了繁華落盡之感。我點上一顆煙,覺得自己應該哭上一鼻子,但看着勾肩搭背往黑處鑽去的情侶們,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想讓他們認為我正飽受寂寞的折磨。其實我的確正在飽受寂寞的折磨。
我居然沒有為逃課付出代價,連考試都沒有不及格。文科的老師大多不愛跟學生結這種怨,他們更願意用一串60分來臊着你。當然,對於不要臉的人,60分才是剛剛好呢,有一種吃自助餐時把盤子都舔乾淨的快感——一點也沒浪費。於是,看着成績單上密密麻麻的60分,我下定決心做一個不要臉的人。
班主任卻主動找我談話了。在這件事情上,他又犯了一個人文學者的通病,就是把「人性」泛濫化了。逃課本來就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如果他義正詞嚴地斥責我:孫子,不準逃課!我也會俯首投降:我是孫子。但是他偏不,他不想擔上一個獨裁者的罵名。
因此,他是這樣教導我的:「我覺得你這樣,是對我們班女生的不負責任。」
我說:「此話怎講?」
他說:「班上的六個男生,全勤的只有一個,這會讓她們覺得自己很沒有魅力。」
看來逃課的也不只我一個。不過據我所知,其他人逃課都是有正當理由的,或者在準備轉系考試,或者在準備公務員考試,或者在準備托福考試。哲學系是一個冷門專業,冷門專業的學生就更要笨鳥先飛。別的院系大四了才忙活的事情,這個系提前兩年就着手進行了。
我對班主任強辭:「大家都不去嘛,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班主任親熱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是個頭兒最高的一個嘛,女生們最喜歡看你——瞧你這身板,簡直是一個搞體育的。」
我想說,這身板恰恰是逃課鍛鍊出來的。但我雖然打算當一個不要臉的人,卻還不打算當一個不識好歹的人。我答應老師,試着去上一上課,並試着在本班的女生中找一個女朋友,不辜負他的期望。
這個努力卻以失敗告終了。應該承認,文科的本科女生不但比例高,質量也很高,不論是西方哲學、中國哲學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課堂上都千嬌百媚的。在這些女生中,我最喜歡的是一個個子矮矮的、讓人聯想到一隻小鴨梨的江蘇姑娘。在中午,經常能看到她端着不鏽鋼飯盒,到「學五」食堂打一份粗製濫造的煮乾絲。除了愛吃煮乾絲,她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說話前習慣攏一下鬢角的頭髮,不管它有沒有耷拉下來,都要攏一下,才開口。
重回課堂的時候,我主動坐到了她身邊,問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打煮乾絲。我本想說,除了煮乾絲,我還願意請她到校內的「淮陽居」吃一份老鴨煲。但一想,這太庸俗了,就止住了。
小鴨梨沉吟了兩秒鐘,又用眼睛徵詢了一下旁邊一個胖姑娘的意見,答應了我。於是,在此後的幾天里,我保持了全勤,中午煮乾絲,下午陽春麵。沒想到,她還是一個健談的女孩,和風細雨地對我說啊說,說她們家的事兒,說她們宿舍的事兒。她的鬢角也垂下來再被攏上去,垂下來再被攏上去。我懷疑,如果把那縷頭髮用五零二膠水粘在耳朵後,她從此就會喪失語言功能了。
更多內容加載中...請稍候...
本站只支持手機瀏覽器訪問,若您看到此段落,代表章節內容加載失敗,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模式、暢讀模式、小說模式,以及關閉廣告屏蔽功能,或複製網址到其他瀏覽器閱讀!
小說推薦:《年代文炮灰原配幸福起來》《黃昏分界》《趨吉避凶,從天師府開始》《別再催眠我了,反派皇女!》《歡迎來到我的地獄》【齊齊讀】《雲朵和山先生》《人在華娛,職業獎勵是間諜》《和無數個我互相幫助》【夢想文學】